南宁的人民公园,仿佛是这座城市的某个缩影。旧时,它既是集会的场所,又兼具动物园功能,还是体育、文化活动的场地,五花八门,无所不含。
真是应验了陆源之前在小说里写家乡的那句话——“南宁的天气就是迷魂阵”。我们原定下午两点从北京一同飞南宁,因为南宁突降暴雨,直到深夜两点飞机才在盘旋多时之后降落。被困北京机场时,陆源开始向我讲述关于南宁人民公园的旧事,时而是他的成长、家族的命运,时而是他在小说中构建的南方迷宫,让我在未与公园见面之前,已经和这个与老南宁集体记忆重叠的地标相识,走过明暗斑驳的时光,考古一段段潮湿的往事。
陆源说:“你出门时告诉我。”他从父母居住的友爱路出发,穿过双孖井菜市场的小巷子,只需要5分钟。我和摄影师先抵达人民公园正门,这天是个上班日,公园门口鲜少看到外地游客,都是本地市民背着小包,慢悠悠地四处闲晃,卖气球的大叔跷着二郎腿有些犯困,手边放着一杯浓茶。
南宁的人民公园,正门位于人民东路1号,始建于1951年,有段时间改过名字,叫白龙潭公园,后来又改回了人民公园。
在过去,人民公园的位置并不是老城区的中心地带,反而离中心区有些距离,随着老城区的拆拆建建,它现在倒是占据了十足的中心位置。
大门前方是通往镇宁炮台的台阶,陆源戴着一顶帽子姗姗来迟,我们决定往右走,先去湖光山色的白龙塘与湖心亭。陆源说,这处湖景风光与儿时记忆高度重合,是公园内部变化最小的地方。
湖边有几棵高大藤萝缠绕的榕树,枝繁叶茂。湖心亭里很热闹,喇叭里放着喜庆的粤语版《好一朵迎春花》。亭中四散有下棋的阿伯和观棋的棋友,正对湖的一侧有阿姨一边在瑜伽垫上舒展身体,一边直播美好生活。陆源指了指湖心亭旁边的另一处建筑,那是已经歇业的旧餐厅。陆源记得,这里曾是一家高级的粤式餐厅,只有在特殊的节假日,全家人才舍得在这里吃上一顿松子鱼。
陆源是1980年生人,关于人民公园的记忆是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的。和他年纪相仿的“倒霉孩子”喜欢躲在公园暗处,等“你侬我侬”的男女路过,跳出来吓大人们一个机灵。
那时陆源不到6岁,大他20岁的大表姐经常带他一起到人民公园约会。大表姐的约会对象是个名叫大卫的青年。陆源清楚地记得,大表姐穿着时髦,大卫也不落下风,是一名略显忧郁,会背着吉他来约会的文艺青年。偶尔,大卫也会紧跟时代潮流,穿喇叭裤,戴蛤蟆镜,但仍然无法摆脱青涩模样。小陆源跟着他们一起爬连绵的阶梯,上气不接下气,好不容易登顶,表姐和大卫却拉开了距离坐下,他这个“电灯泡”倒是不客气,一坐在了两人中间。根据多次参与表姐恋爱的经历,陆源还专门写过一首诗《星湖路》,对此番景象做了描述:“八月之夜,姐姐爬上塔楼的盘旋阶梯,去听一名青年弹吉他,两人已相恋多时,我坐在这对情侣的中间,如坐在永恒六岁的明澈光阴深处。扁桃树,凤凰花,城市之伞,竹风与虎迹,古老山林的反扑,今晚我以幸福入睡。”
关于这对恋人的后续,陆源好奇,特意问过母亲。母亲说,后来外公反对两人谈恋爱,因为严格算起来,大卫是家族中的远亲,他俩要在一起算是近亲结婚。陆源幼时记忆里的梦幻爱情,在现实里以满目疮痍的方式落幕。后来这对伤心的恋人各奔东西,大表姐去了外地的图书馆工作,嫁人生子。而那位风度翩翩的大卫早已远离南宁,消逝在陈氏家族的故事中。
南宁植物奇多,走进人民公园,犹如进了一个繁茂盛大的植物园。社交媒体上,那片葱郁茂盛的香樟林道是新晋“网红”。香樟的树干粗壮有力,枝丫四散张狂,林荫两侧有一片起伏的绿油油的草坪,许多人会在这里铺上蓝白相间的格子餐垫,度过漫长的一个午后。
被满眼绿色洗刷了心情,我突然明白了陆源小说里那些充满了隐喻的植物从何而来。他在最新的自传小说《昨晚,妈妈打来电话》里写道:“草色在无声爆炸,林木繁多的植物从零散即逝的缝隙间向外喷溢,长势迅猛,难以遏制。街边,爆竹花在我们头上和脚下吐蕊。湖边,粉美人蕉密层层破裂开来,构建着印象派大师们钟爱的画卷。”小说里的动植物,正如南宁这座公园里野蛮生长的真实样貌,它们盘根错节,给小说带来神秘、乖张的气势。
穿过植物园片区,我们开始走上通往最高处镇宁炮台的山路,陆源觉得这一片的格局与孩提时并无太大区别,只是气氛和情绪已然发生了微妙变化。
陆源印象里的南宁是潮湿、缓慢、宁静的,空气里弥漫着慢悠悠的滋味,耳朵张开,能听见蛙叫蝉鸣,伸手触碰到的植物,冷不丁的清凉。现在,公园外已架起了高速路,飞驰的汽车夺去了原本的寂静。
站在炮台遗址,原本可以鸟瞰整个南宁老城区,自从周边的高楼大厦纷纷起来后,人民公园被围成了一座孤岛。离开这里多年,陆源心中的南宁其实还停留在20多年前。当时城区面积尚小,公园位于东北角,由此再往东或再往北,已属于近郊范畴。近代南宁是因航运而勃兴的市镇,人民公园所占据的山丘,是距离邕江诸多码头最近的制高点。所以,自觉或不自觉,南宁老城区的市民,都把人民公园地界视为某种灵山福地。它不仅具有文化意涵,甚至长时间具有宗教意涵,老南宁熟知的“六公祠”正是在公园山顶,长期为百姓所敬奉。南宁的老人有一句俗语,说人吹牛是“六公祠的大炮又响了”。
幼时每一年清明,陆源都会跟随父母一起去拜山。公园路是拜山的必经之地。市民浩浩荡荡一起出动,如鲑鱼般逆流而上,把公园路挤得水泄不通。坐在父亲单车的前杠上,陆源被炙热的太阳晒得昏昏沉沉,陆源总会幻想,拜山时的纸人纸马在路途上就已蹿出火苗。拜山祭祖的活动一直是传统,父亲年纪大一些后,体力明显不支,他爬不上山,便会给后辈塞上50块到100块,让堂侄、侄孙们代为拜祭。陆源读高中时,墓园搬至别处,拜山不再走公园路,关于给祖先拜山的印象却长存于他与人民公园有关的记忆中。
现在,每次从北京回到老家,陆源总会陪着母亲逛逛人民公园。双孖井瓜果蔬菜价格便宜,“1元两堆的香蕉”“28元一篮子特价蓝莓”“10元两盒鲜切榴莲”,粤式口味鸡鸭鱼半成品满溢飘香,若是饿着肚子走过双孖井,那可真遭殃。一路上,母亲一边走一边向陆源讲些老城区的故事,她试图用语言恢复公园路的旧貌,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讲到现在,五六百米的公园路在历史和真实之间难分难解。有时候母亲也会一心二用,穿插着讲述一些脑海中闪现的故人家事,“某某第三次中风了,某某的女儿研究生毕业跑深圳去了,某某离婚了,某某离婚又结婚又离婚了”,陆源写过,母亲就像是一名城市考古人员,发掘着人民公园的历史遗迹,细细区分街景里不同时代的不同土层。
绕行人民公园一周,用不到一个小时。六七岁时,陆源每晚在附近的工人文化宫下少年围棋,许多个夜晚,他坐在父亲单车的前杠上,昏昏欲睡,路过人民公园南门。再后来,人民公园南门建起了城中村批发市场官塘,变成了能满足市民衣食住行需求的批发市场。虽然现在它的各种特价商品摊已无当年的人头攒动的样子,但各种南宁手工小吃依旧生意兴隆。糍粑、菠萝包、香豆腐、木桶糯米饭、猪杂粉、酸野、糖水……这些小商贩们卖起自家做的小吃并不张罗,有一种“食得就是缘分”的松弛感。当天限量供应,卖完就收摊。众多的小吃中,陆源尤其推荐一种带有黄皮酱的卷筒粉,“黄皮酱”算是南宁特有的,广州不兴吃这个,“有一个老太太说,圣人不可一日无酱,我信以为真”。
逛累了公园,中午饭点时,陆源的一位忘年交朋友非亚要请我们吃饭。他是广西梧州人,来南宁已经定居了将近三十四年。他既是一位建筑师,也是广西本地诗歌民刊《自行车》的主办人。吃饭的地方离人民公园不过两公里,是真真正正现在规划改造之后的中心老城区——三街两巷。这是一家叫万国酒家的老字号,创建于1945年,在2021年搬迁至此,是百年邕菜的代表。琉璃吊灯、复古的蓝绒布桌椅和特别的木制拱门,从万国酒家的富丽堂皇,多少可窥见民国时期南宁的风貌。上一次陆源从北京回来,他和非亚一边漫步旧城,一边聊起陆源小说里书写到的地名,穿过华东路、华强路、解放路、西关路,再到朝阳溪上的铁桥,路过了金狮巷、仓西门,最后再到万国酒家吃上一顿饭,是他们两人常规的行程。
陆源曾在长篇小说《范湖湖的奇幻夏天》里写道:“数百年来,这座城市一直处于各大势力的边缘,语言变来变去,找不到归属,成为许多文化孤岛粗暴交合的产物,并因此遭人漠视,偶尔还被诟病讥鄙。”
从民国至今,它更像是从一个县城摇身一变从此肆意生长的都市。这种肆意生长,也带来了一种规划上的无序。它的城市景观,类似混合的、时空错位的后现代布景。粗陋与精美,世俗与时尚,历史与现代,共时性地交织在一起。
我们和非亚也聊到了人民公园。2016年后,非亚搬到了柳沙半岛附近居住,已经很久没去人民公园。在他印象里,公园的基本格局是没变的,只是由于城市不断扩大,南宁出现了各式各样的公园,穿城而过的邕江两岸也成了休闲漫步的景观带,人民公园已经不是人们休闲时唯一的选择,但由于位于老城区,在市民生活中,它就像一个“老字号”一样存在着。人民公园旁边是广西体育场,在上世纪90年代举办过一次规模很大的摇滚演唱会,唐朝等乐队都来了。在非亚印象中,场面欢乐,各种长头发、奇装异服的人物好像纷纷从地下冒出来。体育场设计很特别,利用山体做成了看台。后来,当五象新区的新体育场落成后,这里便很少使用,仿佛成了过去岁月的遗址。“那时候如果有甲A足球比赛,骑自行车路过体育场,还有可能听到整齐划一的白话在骂球队呢。”陆源说。
陆源在小说中也写过这个体育场,他有一个世界举重冠军的姑父肖伯伯,之前是一个沉默的、动作缓慢的农民,后来被国家发掘,成为天生神力的运动员代表。姑父家的房子特别大,客厅可以摆放乒乓球桌。房子就在体育场边的山脚下,由于被茂盛的树荫遮蔽视线,他们只能靠耳朵来听完体育场的焦灼赛事。
闲谈之间,我们已经风卷残云地吃完了京溜松子鱼、纸包鸡、壮乡黑米粽、老友粉。看菜单,上百种菜肴根本品尝不过来。避过了正午的烈日,我们打算下午在人民公园周边的老城区逛逛。
“南宁是一座四季常绿的城市,也因此是一座终年木叶纷脱的城市。”陆源写道。陆源从小来来行走了成千上万次的七星街有他就读的南宁二中,道路两旁的树叶长势茂密,即使是太阳高照,也很难穿透它们,只有零星斑驳的影子投射到地上。这条街道保存完整,在老南宁人的心中一直是白月光式的存在。曾经,这里聚集了多家直属机关单位,还有满大街的时尚女装店,各种各样藏于街头巷尾的南宁老字号,是不少人学生时代的记忆。不过,随着各种大院和政府机构外迁,这里的风光已不如从前。
七星街走到一半,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袭来,我们找了一家路边的奶茶店避雨,话题也从人民公园蔓延到了周边城区的回忆。下过雨的七星街,黄色的叶子落满一地,这奇怪的夏日景致,南宁人一点不诧异。我问陆源:“什么树会在夏天飘落黄叶呀?”“这叫人面子树,属常绿大乔木,在初夏时会进行新陈代谢,所以夏天有落叶的奇景。”这个路段的环卫工人因此最忙碌,但凡遇到风吹下雨,就得晚两小时下班。“不过,这里的树和过去已经不同,最早时,七星路上的树都是凤凰花,夏天会开出柳絮般红色的花,雾蒙蒙的,一点不线年代,凤凰树集体发生过一次虫害,BOB·体育综合APP下载后来因此悉数被砍伐,令人惆怅。”
旧城区是陆源的创作灵感来源。在《祖先的爱情》和《南荒有沛竹》中,他构建了来自民国南宁的家族长卷。为了这两部浓重南方况味的遥远故事,陆源在创作前期绘制过一张旧时民国南宁的地图,想象的与现实的人物在旧南宁地名上四处游荡。关于民国的家族故事,是由父亲口述,他从中打捞出绮丽、孤绝的一部分写出。不过很可惜,这张集合了考据和想象的地图已被陆源焚毁,他只想让读者在文字里去感受它的存在。“隔着几条街的人民公园里,萦绕无名英雄纪念碑的大批忠魂烈魄已近乎显性,田抱川拿起镜子,接住斑斑驳驳的月辉,看见杏仁形镜框里嵌了一颗巨大、忧邑的脑袋,它飘浮于半空,瘦如枯骨、波动着黄铜的神韵……”
陆源的小说里,无时无刻不流淌着对于老城区的眷恋,“人民公园”四个字也总是闪现在他的作品之中,是对旧时岁月的祭奠。
第二天一大早,陆源的父母便坐在人民公园湖心亭里等候我们。他们特意带来了家族不同阶段在人民公园的合影,装在一个红色小塑料袋里。其中,有二老与同学的合影,也有他们单独的甜蜜照片。在我们和陆伯伯、陈妈妈见面之前,陆源做了很多铺垫,说他们说话“车咧”,白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爱东拉西扯。算起来,他们已经77岁,但身体硬朗,记忆超群,尤其是陈妈妈,走路健步如飞,常常甩老伴几米远。
陈妈妈拿出一张1966年拍摄于人民公园的黑白旧照。照片里,年轻的陆伯伯和陈妈妈在湖中九曲桥上相谈甚欢,年轻的面庞透着肆意、浓厚的情感。她回忆,那时候晚上灯光昏暗,尽是泥泞小路,热恋中的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小路上,心中却是见面的欢喜。
陆家在人民公园拍摄的家族合影还有很多,那些对角线构图与抓拍风格在黑白照片里实属罕见。陆伯伯举着其中一张说,这是一位地理测绘专业的同学帮忙拍的,他有一个徕卡相机。“‘文革’时期的人民公园显得冷清,一般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。我们深夜约会,各自在家吃完晚饭,我从中山路,他从南环路,人民公园就是约会的折中点。”陈妈妈抢着说话时,陆伯伯拄着拐杖站在一侧,等陈妈妈说完,他才重新拾回被打断的话题。
陆源的父母算是通常所说的青梅竹马,不仅是初中同学,还是同桌。陆伯伯大学毕业后去了河南的地质队,跟着工人下井钻探,每天累得没了人形,如今的腰痛便是当年落下的毛病。那些年月,他最幸福的时刻是在夜深人静时,续上一杯热茶,点上一根烟,开始给陈妈妈写信。天各一方的年轻人通信频繁,每个月各自起码三封信,持续了整整十几年。
陆伯伯在信里催促赶紧结婚,还希望陈妈妈一同到河南生活。陈妈妈总会说:“离开水塔,我不得行。”陈妈妈所说的水塔,是南宁上世纪70年代的地标性建筑。无论站在旧城区的哪条街道,都能看到那座水塔,它是陈妈妈心中的灯塔无疑,只要能看到它,陈妈妈心便感觉安宁。陆源说起此前看过父母不少互寄的信件,父亲的字迹认真、悦目,却一直在说一些鸡零狗碎的琐事,“你说买蚊帐与毛衣,我都同意!毛毡应该是浅色一些的为好,色泽柔和。”“清晨上山布置挖槽,回来的路上,采集了一种不知名的花,藤本,白色,十字形,郁香。满室的异香,冲淡了夏日的酷暑。望着这些花出神的时候,感觉生活很实际。”……
他认为,父母爱情早已经在光阴中磨了一个精光,在泥沙之中,变成了珍珠。那种直抒情意的表达相对罕见,他们的情感融化成生活,流淌成了一条小河。
陆伯伯从年轻时起就爱好文艺,管弦乐、口琴、萨克斯,新鲜的树叶在他的嘴里穿梭时,幻化为美妙音符。末了,我们提出想听陆伯伯唱首年轻时候喜欢的歌,他挺了挺身子,整理了片刻思绪后,清清嗓子,开始哼唱起一首苏格兰民谣《可爱的家》,“虽然我们可以漫游在乐园和宫殿之中,可是天下没有比家更好的地方,即便它是这样简陋普通,天意似乎要我们成为那一方神圣,你找遍天涯也决不会遇到那种地方……”
明年是两位老人的金婚,陆伯伯说,准备拿出一万块钱来请亲戚朋友吃饭。出现在人民公园大合影里的那些故人、同学,现在还在世的已所剩不多。